马伯庸重走北伐之路路线图)
来次痛车,克复中原
我们从礼县出发,沿着北伐路途向北而行。
先说个小插曲。
我们的车昨天穿越了西和县山区和十天高速工地以后,变得十分肮脏。到礼县的时间又太晚,找不到洗车的地方,这事只好暂且搁置。今天早上,我们看到车身那一层厚厚的已板结的泥浆,实在忍无可忍,决定在半路找个洗车的地方,弄干净了再上路。
我们先回到祁山乡,远远地观望了一下依旧矗立的祁山堡,没有停留,继续北上。大概走了几分钟,看到路边出现了一个洗车店,我们大喜过望,连忙把车停了过去。洗车店的工人正在冲洗前面一辆车,我们只好在旁边等待。这一带手机信号不太好,没法刷微博。同车四人百无聊赖地抱着手臂,四下张望。斯库里忽然伸出指头,在车后画了一只猫。
他的画技单纯而幼稚,不过这个举动给了我们一个灵感:既然车这么脏了,索性我们不如趁洗干净前痛一次车。可关于痛什么,大家却有了争议。黄二桶比较文青,说不如画个披头士骑摩托的公路落日,铜雀建议搞些动漫人物,斯库里还想继续画猫头。最后我提议,既然大家的画技都这么烂,干脆写字算了。咱们这趟是重走诸葛亮北伐路,自然要把北伐的精神体现出来,不如就写那句著名的slogan 吧。
大家纷纷赞同,然后斯库里再一次竖起指头,在车侧面就着灰泥写下四个大字:克复中原。
老三国电视剧里,诸葛亮每次北伐,背后永远有一面大旗飘扬,上头写着这四个字。最后五丈原一幕,他正是在这大旗之下溘然长逝,感动了无数人。“克复中原”这四个字,实在是丞相念兹在兹的毕生夙愿。
我感动之余,拍了张照片发去微博,想跟朋友们分享一下。大部分人看到以后,都表示很感动。可偏偏有一个家伙,问了一句:“哎?克复中原?你们开的车好像是别克吧?”
然后,我们忙不迭地催促洗车工把字冲掉……真是太不会聊天了。
在等待洗车的过程中,我习惯性地打开GPS,发现这里恰好位于祁山乡和盐官镇之间,不由得“哎呀”了一声。
我满脑子都是痛车,连到了这么有纪念意义的地方都浑然未觉。
盐官镇这地方在祁山东北十公里处,地有盐井,可以产出卤盐,所以历代在这里都设置了盐官监管,故称盐官镇,又叫作卤城。这附近路途平坦,地势开阔,西侧是祁山,东侧是秦岭余脉。在道路和山脉之间的平地上种满了一排排庄稼,视野可以看到很远的天水关。
就是在这个地方,诸葛亮和他宿命中的敌手司马懿有过唯一的一次正面对决。
建兴九年,诸葛亮开始了第四次北伐,同时也是真正第二次出祁山。这一战,是整个北伐攻略里最荡气回肠的一战,也是诸葛丞相打得最好的一战。从种种细节里我们能够感受到,他筹谋良久,充满信心,整个人处于状态的巅峰。
诸葛亮在北伐前期做了许多精心准备。诸葛亮没打算攻天水城,攻城是个旷日持久的活儿,他实行的策略,先是釜底抽薪,然后反客为主,最后画地为牢,诸葛亮这一连串算计可称得上是环环相扣。
历史在这里留下一个小小的玩笑。无论是《三国志》还是《晋书》,对这一场胜利都讳莫如深,只字未提,只说两军在祁山对峙,蜀军宵遁,司马宣王大获全胜。但这却无法解释接下来的事情——魏将张郃追击撤退的蜀军,然后被诸葛亮伏杀于木门道。
木门道在天水西南方向,祁山以北百余里。如果两军在祁山对峙,蜀军后撤一定是朝南撤,怎么可能会跑到北边的木门道去伏击张郃?地理位置完全不对。在卤城之战和木门道之间,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情。
所以按常理推断,司马懿在卤城大败之后,并没有继续坚守。军心已乱,粮草不济,又无天险可以依仗,更何况蜀军新胜,士气信心都已爆棚,种种因素都十分不利。司马懿果断后撤,一气撤回天水,据城固守。而诸葛亮则再一次挥师北上,进逼天水城下……
在我陷入遐想期间,我们的车已经洗好了,车底下一片泥泞。我们上了车,继续朝前开去。这一路上都可能是卤城之战的旧战场遗址,我只好一直把脸贴在车窗,朝外望去。
铁堂峡道访古
我们从盐官镇出发,往北开了五公里,跨过一座稠泥河大桥,这里距离前方的天水镇(不是天水市)只有六七公里的样子了。我拍拍黄二桶的肩膀,示意他开慢一点,因为很快我们就要面临岔路了。黄二桶觉得很奇怪,拿出地图来问我说哪有什么岔路啊?明明只要沿着S306 一路向北,过了天水镇、平南镇、皂郊镇,接着就能到天水市了啊,连两个小时都用不了。
我告诉他,那是现代人的路线。在三国时期,可没那么简单。
从祁山到天水,在三国时一共有两条南北向的路,一般是从北往南介绍。不过咱们情况特殊,就按照诸葛亮、姜维的视角,从南往北讲吧。
第一条路叫作铁堂峡道。从祁山出发,途径卤城,北上至天水镇。这个天水镇号称“小天水”,古称西县。不知道大家对这个地名是否熟悉?《三国演义》里有段著名大戏——失空斩:失街亭、空城计、斩马谡。马谡失了街亭之后,司马懿大军追至西县,诸葛亮不得已演了一场空城计。这个“西县”,指的就是天水镇。
演义毕竟是演义,真实历史上既没有司马懿什么事,也没有什么空城计。但在街亭失守之后,确实有记载诸葛亮拔西县千余户人家,迁回汉中。也就是说,第一次北伐时,诸葛亮是以西县为前线总指挥部,坐镇整个陇西攻略的。
那么他为什么要选西县呢?
在西县(今天水镇)东北方向二十公里,有一座齐寿山,那里恰好是西汉水的发源地。西汉水从山中流出,一路奔西南而去,流经天水镇附近,再向南边的祁山、礼县、西和县而去。
西县北有铁堂峡天险,承接西汉水源头。万一北伐出了什么差错,诸葛亮可以第一时间登船,沿西汉水顺流而下,迅速退回蜀中。把指挥部建在这里,充分显示了诸葛亮的谨慎个性,未虑胜,先虑败,先把最糟糕的情况算进去了。这个做法的进取性不足,但你也不得不承认,蜀汉国家底太薄,容不得半点失误,这让诸葛亮不得不十分小心。
你看,这就是亲身访古的好处。了解了山川形胜,从古人的简单选择中,我们能看出他们的性格和苦衷。
从天水镇继续向北偏东北,到与平南镇交界处时,会看到一条峡谷。这条峡谷长六公里,两侧峡崖高耸逼仄,谷道蜿蜒,崖壁颜色似黑如铁,故称铁堂。西汉水从谷中奔流而过,声势惊人。甘陕至四川,这里是必经之地。杜甫路过此地,曾有《铁堂峡》诗:“山风吹游子,缥缈乘险绝。峡形藏堂隍,壁色立积铁。径摩穹苍蟠,石与厚地裂。修纤无垠竹,嵌空太始雪。” 足见其奇峻。
铁堂峡这个地方,跟诸葛亮关系不大,和姜维渊源却很深。据说这里是姜维故里,本来叫作铁堂庄,至少在元代时还有姜家祖茔。在峡谷中段的北岸,有一座堡垒形状的山峰,傲立谷中,当地人称姜维堡,附近有姜维衣冠冢、铁门栓、躲箭石等古迹。不过如今已经修成了笔直大路,加上当地采石炸山,衣冠冢被推平,古迹早就没有了。姜维是甘谷人,甘谷离这里不远,说他家祖坟在此,不算离谱。不过要说他在这里打过仗,不足为凭。姜维北伐的主攻方向在更西边,祁山道这里几乎没来过,遑论修筑石堡。那些古迹,恐怕只是民间的美好想象吧。
从铁堂峡继续往北到平南镇,翻过海拔两千多米的云雾山,山北即是店镇乡,再转向东北至皂郊镇,从天水市郊的暖和湾进城。暖和湾在古代叫作赤谷,是从陇西出发入蜀的始发站。杜甫有诗云:“晨发赤谷亭, 险艰方自兹。乱石无改辙, 我车已载脂。”
这一条路,和现在的S306基本吻合,不过要经过铁堂峡和云雾山两个关隘。对行商客旅来说还可以,但对兵贵神速的蜀汉军团来说,就不那么舒服了。更何况这条路沿途无水,辎重转运更加吃力。
所以诸葛亮走的,是另外一条路——木门道。
木门道的悲伤
这一条路也是在天水镇出发,但不是北向。还记得我们刚路过的稠泥河大桥吗?过了桥,从罗家堡转向西北,走华歧乡、牡丹镇,始终沿稠泥河东岸逆流而上,绕过北秦岭。在牡丹镇木门村附近,有一处木门谷。这是一条谷道,没铁堂峡那么长,但同样险峻,最窄处只有五十米宽。过了木门谷,北行至普岔,就和耤河接上头了。
耤河古称洋水,东西走向,从甘谷县龙台山流出,一路向东流经天水,到麦积区汇入渭水。
这条路的好处一是平坦宽阔,不必翻山越岭;二是把漕运水系连通一气。蜀军从主基地沔阳出发,从汉水西行,下船走到略阳,可以沿西汉水北上至天水镇,再入稠泥河至耤河。夸张点说,不下船就能杀到天水城下。所以走木门道,无论是进攻时的后勤补给,还是撤退时的顺流而下,都大大有利。
诸葛亮北伐用兵,永远遵循着一个原则:依水而行。他第一、四次攻打天水,不走铁堂峡,而是依木门道进兵,就是这个道理。
我们过了稠泥河大桥,前方不远就是木门道和铁堂峡道的岔路——罗家堡。罗家堡现在叫作罗堡村,是个其貌不扬的西北小村落,街道狭窄,到处晒着玉米。我们一进村子就拼命观察,寻找岔路,结果一直开出村子也没看到。
(被玉米占领的罗堡村)
我们调转车头,再进村子,还是一无所获。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,铜雀忽然喊道:“是不是那里?” 我们顺着他的指头一看,前面在两栋砖瓦平房之间,有一条伸向西北方向的小路。这路太窄了,和一条小胡同差不多,旁边民房那还聚着一群人开着机器突突突地榨油。不仔细看,根本发现不了它的踪迹。难怪GPS 也没反应,这条路实在是太低调了。
我下车问当地人确认了方向,然后驱车入路,朝着西北而去。这条路开始很窄,等我们离开罗堡村的范围之后,路面开始变宽。不过不再是柏油路面了,全是压实的黄土砂石路。两侧丘陵连绵,黄绿斑驳相间,动辄还能看到一段段夯土大墙。远处隐约可见稠泥河,只是听不见水声。
这条路附近相当荒凉,几乎没有什么行人,若不是每隔十几分钟就能路过一个村落的话,我们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。这里沿途村落很有韵味,每户人家的正门都特别讲究,一样的亭脊对门,门楣上多写着三个字,有“耕读第”,有“孝悌第”,有“顺福第”,等等,颇具古风。
我们的车子在这条路上开了半个多小时,路面跌宕起伏,山势逐渐挺拔起来,周遭愈发幽静。远离尘嚣,让人心境平和,携二三好友,驱车入泉林访古探幽,这是何等清雅之事。但坏处是,我们迷路了……这条路太过细小,GPS 根本指望不上。更何况我们深入山区,3G信号时有时无,就算GPS有道路信息也没辙了。
我建议说咱们遵循诸葛丞相原则,依水而行,肯定错不了。这附近其实不算真正荒凉偏僻,总能看到几个村子,实在不行就问问看呗。很快我们抵达了预定的地方。理论上,木门道就在附近,可荒山绵绵,连远眺都做不到,别说精确锁定了。我们张望了半天,看到稠泥河旁似乎有个小村子,大喜过望,连忙驱车进去。
经过一番艰苦跋涉,我们最终抵达木门道的山包,然后……我们看到了一座武侯祠。
武侯祠我们一路上看了很多,可万万没想到,在木门道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,居然也有一座。
这座武侯祠修在一座土山上,从土质结构来看,我怀疑也是夯出来的。山包正对着稠泥河的一个大拐弯,周围都是高山。在山顶上隐约还能见到废弃的兵堡。
我们从土山底下往上走过一道大斜坡,一抬头,正面是一条陡峭的台阶,两侧松柏林立,在台阶的尽头,巍巍端坐着武侯祠的正门,灰砖朱门,浅檐龙顶,和其他武侯祠的风格迥异。从底下往上望,让人心生凛然,颇有威严之势。
这是一座三门的入口,左右出将入相,中间正门。朱门颜色斑驳,墙上字迹也是模糊不堪。我们走到门前,可惜大门紧锁,不得入内。我只好隔着门缝往里看了一眼,里面竖着石碑一通,上书“木门道”三字,不过是今人霍松林所题。
正门有今人艾叶撰写的对联一副,有点曲径通幽的闲致味道,颇合我此时心境:“古道映斜阳, 纵一脉秋云, 两山翠屏, 难赋诗愁。问村边牧童,可知诸葛否?小溪荡曲岸, 觅三国遗韵, 十里红叶, 堪作画本。看天际归雁,又过木门耶。”
这是极好的对联,比起其他武侯祠里长篇累牍的歌颂、评议相比,这副对联着眼点在后世游者,勾勒出一副闲情逸致的美好图景,让人读之如嚼橄榄,回味无穷。
与故史合,与时景合,与游人心合,能做到这三点的对联,才是真正的好作品。
既然进不去,在门口闲坐一会儿也好。这附近极安静,只闻松涛阵阵,偶有鸟鸣。我背靠阶前小树坐下,面对着武侯祠的正门,反复读着对联。时值正午,日光自天顶垂落下来,在门前构出一圈圈光晕,晒得人昏昏欲睡。忽有风起,吹来草木清香,恍惚间又回到那个时代。
……
后来我查过资料,这座武侯祠1996 年才开始修建,因为资金问题一度停工,一直到2002年才修完。很少有旅游攻略提及这里,里面没有什么文物,也没有历代名人的古碑题壁,连古松古柏都欠奉,和其他几个武侯祠放在一起,历史底蕴根本没得比。
但这座武侯祠给人的感觉,却是古意盎然。可见一处景点到底好不好,古物留存固然重要,今人用不用心,才是关键。
看看时候不早,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木门道武侯祠,赶往下一个陇西重镇——天水。